《爽:一名中國女性畫家的成長之路》:我屬猴,現在是一隻被自己同胞品頭論足的「洋活猴」

《爽:一名中國女性畫家的成長之路》:我屬猴,現在是一隻被自己同胞品頭論足的「洋活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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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面對文革、抄家、下鄉、牢災、性別枷鎖,「星星畫會」唯一女性畫家展示女人對愛與夢想的追求。傳奇藝術家李爽訴說她非凡而動盪的人生,從文革到與法國外交官白天祥的戀情,再到入獄和獲釋,每一段經歷都充滿了戲劇性的挑戰。

文:李爽

謝幕

我的頭髮長得很快,已再次辮成辮子。

有人說人生像是一種奕棋,一步走錯了,全盤皆輸。我實在不同意。自然中有春夏秋冬,海浪有��尖浪谷,人生怎能例外?一步不錯的人要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傳說」,要麼是壓抑人性的熱情,站在狹隘成功的概念裡日夜博弈,對自己毫無仁慈。

聆聽你的熱情,在熱情中你是你自己,一個能為自我開封的人是自由的,模仿別人的人,心會變得冰冷,你所犯的錯誤是拒絕智慧。

勞改所的規矩是選犯人中最厲害的犯人當看守。榮榮從小囚井出來之後,隊長和她的談判是:「你要麼當犯人看守,要麼給你加一年刑。」榮榮選擇了當看守。

一九八三年七月八日上午十點,隊長衝榮榮傳令說:「傳李爽!」看守榮榮叫道:「李爽!隊長叫!」她跑到我「小號」的視窗,笑得很奇怪,我披上外衣在門口探風,問:「唉,榮,好事兒壞事兒?」榮榮表情異常,說:「爽,今天不是接見日,好像有外邊兒的人來了,還有一個男的挺高挺壯,你還差兩個星期就要解除了,說話可千萬小心!」

「嗯,你放心。」我應著,往隊部走。

到辦公室,好傢伙,今天怎麼這麼鄭重其事,三個提審都在,我有點裝酷地一屁股坐小板凳上,犯人永遠得比員警矮。白眼鏡跟我說:「李爽,你看這兩年你表現得怎麼樣?」

我說:「挺好。」

「好什麼好,你什麼沒幹過?」

我已經是蝨子多了不怕咬的人,知道又有什麼戲要開場了,因為白眼鏡的演技從來都不是一流的,訓我的表情很做作,他說:「你看看誰在那兒?」我站起來,往旁邊的房間裡瞥了一眼,頭「轟」的一下,我爸坐在那兒。

他說:「你父親是來接你出去的,不過,李爽,你這封信還沒寫呢。」

「老要我寫那封信幹嘛,我不寫。」

「你父親大老遠的,你能把他趕走麼?」被人玩弄了的火兒不打一處來,我站起來端著板凳扭頭兒出門,走了幾步噴出一口惡氣:「王八蛋!」榮榮一把捂住我的嘴:「別廢話,你他媽給我忍住!」他們追出來說:「誰讓你走的!回來,回來!」

「李爽你要好好地重新做人,再也不要���有損國格和人格的事了。」

「完了嗎?」我問。

「你要每個星期向當地公安局寫彙報。簽字吧。」

「簽什麼?」

「解除勞改。」

「啊——」我馬上拿起圓珠筆歪歪斜斜地簽上名。

「回去悄悄收拾東西,別張揚!」

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亂了。

推開昏暗的小號門,忽然我感到人是多麼有彈性,我無法相信這裡是我住了兩年的「家」。天天看著窗戶上的鐵欄杆,想從天空中搜索到鳥兒的蹤影,自由似乎總是羞怯地往後退,卻在無意時我握住了它的手,自由悄悄地對我說,「來吧!勇敢的擁抱我,向世界宣布你愛我!」

姑娘們轟動了,跑出來趴在我的小窗戶上,默默看我收拾東西,面孔中沒有小紅。我蹓躂到廁所,猜她可能在這兒。果然,在水池子邊兒,她臉朝著牆站著,假裝洗碗。

「我要走了。」

「知道了。」她說。

「小紅你還剩多久刑滿?」

「一年零一個月二十四天。」

「我回去就給你寫信!」

「行。」小紅有氣無力的。

小胖子和秀氣瘦高條兒跑來一把抱住我。

「爽,可別忘了咱姊們兒!」

「別,別哭!以後還見面兒呢。」我盡量平靜地安慰她們。我不想看到她們哭鼻子,那樣我也會掉眼淚的。

榮榮進小號幫我提行李,我回頭,看見整個筒道裡姑娘們朝大門口晃來晃去的腦袋,我衝大家招招手:「好好兒的等待解除啊——」我大聲喊了一句,聲音在胸腔裡明顯地發顫。

「李爽,你也好好兒的啊!」

「謝謝啦!」我揚起胳膊,像男人那樣有勁兒的揮著,整個筒道裡的腦袋變成了無數只胳膊揮著。

「再見——」

沒有辦法,和她們兩年的交情,臨別的友好使無論什麼樣的瓜葛都一筆勾銷,這就是愛的力量,監獄裡照樣有愛,太陽照耀的時候是不會分好人壞人的。

跨出犯人通道,我看見榮榮。我總覺得,如果有前世,榮榮肯定是個男人,還應該是個梁山好漢,如今這現代梁山好漢已經身不由己,但她始終保持真實。榮榮把著門兒笑著說:「你不在了我看門還有什麼意思,連菸都沒地兒抽了。」

「榮,謝謝你對我的照顧。」

「誰照顧誰呀,還不是一根藤上的瓜,互相照應著點兒心裡熱呼唄,好好兒的啊,再見了,爽。」

「我會給你們寫信,再見——」我倆望著對方,眼睛裡的友誼清澈見底。人走到哪兒都會留下情感上的印跡,到處都是無常的必經之路,每一條路都會通往一個叫做智慧的地方,那兒是人性的最高獎賞,只要接受再加上耐心。

父親重新得到了自己的女兒,提起行李,高興得早已忘記漫長焦慮的等待。帶女兒回家,像個儀式,使他很享受地微笑著。

要下樓時,我忽然覺得需要和什麼人說一聲再見。呂隊長站在樓梯口,對我微笑了一下兒,她主動說:「李爽再見啦,出去好好兒的啊。」奇怪怎麼連員警也用「好好兒的」這句話,彷彿人生下來是為了玩一種叫做「好好兒的」遊戲而去做「壞壞的」事兒。

我回了一句:「謝謝,呂隊長,再見。」我相信呂隊長也有一顆希望整個世界都變得「好好兒的」善良之心。

走出樓外,陽光耀眼,父親比我熟悉良鄉勞改所的地貌,邁出大門的第一步,我吐出關了兩年的一口悶氣。

七月的太陽火辣辣的,眼前一片玉米地,偶爾一陣小風吹過乾枯了的玉米花,刷刷婆娑。父女倆不說話,因為太多的話要說,不知從哪兒開始。

我的步伐由沉重轉輕鬆,而父親忽然累了,「離長途汽車站還遠著呢,我有點心跳。」父親輕輕喘息著,他自從被關在學校「土監獄」以後得了心臟病。他歇下來,我看著他已發白的頭髮。為人父母是個艱巨的角色,為了孩子父母可以放下斤兩計較,所以為人兒女也是個光榮的角色,使人不知不覺變得偉大。

「爽子,我帶相機了,給你照張相。」我穿著一件大藍襯衫,隊長說太洋氣禁止我穿,這是兩年來第一次穿上。

我的行李裡有一個箱子,裡面有我們家人和朋友兩年來給我的一百零九封信。不知在我情緒允許的情況下,我是否還會一一重讀,或永遠不想被過去拖後腿。

人應該警覺「心理時間」,它是披著日曆圖案與花紋的魔鬼,它使你「身」在今天,實際「心」在美麗或痛苦的追憶中,使你不斷幻想更美麗或更糟糕的未來,而忽略真正的今天。

在長途汽車上父親告訴我:「自從你被捕,法國方面很多藝術界及政界的人士都紛紛參與了營救,並且組織了一個『營救李爽委員會』。使館和駐華記者站的記者,以及認識你的外國人也都被捲了進去,���兩三個記者定期來咱家帶信兒。我看見一些照片上法國的市民和藝術明星們,好幾百人在中國駐巴黎大使館前遊行抗議,每一個抗議者都舉著一幅你的畫像,真讓人感動!對了,還有巨大的橫幅標語,寫著中文法文——李爽無罪!」

「真的?」

「是!」

「中國人呢?」

「全國各大小單位,特別是學校,都開會批判『李爽事件』。」

「是嗎?我在『二六八』沒有人開我的批判會。」

「二六八」裡有太多李爽,蝨子多了不咬,呵呵。終於幽默戰勝了沉悶。

真的,剛出獄時在一輛破爛的長途汽車上,聽到有法國人舉著我的畫像遊行,就像做了場妄夢。自幼沒有受過人權法治教育的我,很難理解西方人會因為一個異國女子與本國一個外交官的愛情走上街頭,而且還去聲援中國的業餘藝術組織。而中國人如遇槍打出頭鳥的事兒,不僅其餘鳥兒會蜂擁而來指責和再次痛打,還有可能把開槍人捧為英雄。

到家,進門一眼見到母親,含在嘴裡兩年的「媽」脫口而出。

「爽子,回來了。」說完母親扭頭兒走開,一定是到廚房獨自掉眼淚去了,我們都明白她一向是個抑制自己喜怒哀樂的人。過了很久她才出來,給了我一杯我最愛喝的洞庭碧螺春。

當晚,法國《世界報》的記者就烏泱一幫人來了。老外的情感表達方式與中國人不同,安妮達和呂克貝爾進來,激動得像老鷹撲小雞,那種鼻子眼睛同時跳躍在面孔上的歡喜樣子,在兩年前我會很欣賞,可是現在我不習慣。勉強寒暄後,我轉身回屋子不再出來。我把燈關了,抱著膝蓋縮在床上,監禁期間夜裡也要開燈睡覺,現在我要享受黑暗,彷彿希望回到母體的安全中,在一個無欲的原點上不再被注目。

外面很熱鬧,似乎真的有過一場他們稱為人權的國際「冷戰」。兩年來大家都為「李爽事件」做了許多事情,他們要為成果乾杯,但他們只是活在自己的勝利中,忘記了戲的主角,目前還蒙在鼓裡呢。我並不知道中國人和外國人在我身上都作了些什麼文章。

我不過是為了活得像自己一點,拿自己最柔軟的心,無意中碰撞了最堅硬的權柄,引起軒然大波,但背後的力量乃是中國人無數顆柔軟的沒有喊出來的心。

姥姥有話說:「爽子,你早晚是一隻要挨槍的『頭鳥』。」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我馬上下床穿鞋,裝沒事兒人。

大家進來,每個人都拿著一杯香檳,對我說些祝賀的話,我接過一隻大杯子,活像個野村姑,沒有經過舌頭那道防線,就咕嚕咕嚕乾了,一個兩年肚子裡沒油水的胃馬上被澆暈了,我什麼都聽不見,只有一張張帶著笑容的臉,所有的嘴都向上彎彎如月,黃、白、黑,大小不一的牙齒後面,有深不見底的黑色喉嚨在蠕動,漸漸模糊,多麼像我畫的〈慾望之井〉呀,人生的一切都是從慾望而生。

「快!快點!照片,照片!今天法國晚間新聞在等照片!」我像個木偶,被拖來拽去,閃光燈劈里啪啦閃個不停。「夠了吧?」我問。記者衝我嘰哩呱啦說了一大堆法文後,急著回去發新聞了。緊跟著《法新社》社長沙赫里.昂丹.朵尼夏(Charles Antoinne Denerciat)帶著各種助手、攝影師後腳跟上來,我家的公寓太小,連桌子椅子都被請到樓道裡去罰站了,不用想像就知道鄰居和民警是如何嚴陣以待。

我們家住在樓中樓,周圍所有樓裡的人都知道李爽回來了。老婦女沒事兒就搬個小板凳兒在外面坐著,臉衝著我們家樓門口兒,等著我出來。男人們在花窗簾兒後面舉著望遠鏡。

我屬猴,現在絕對是名副其實的猴了,一隻被自己的同胞品頭論足的「洋活猴」。我自問:什麼是真的自由?如果我們從外界尋求到一個自由,但依然沒有解脫感,那也許它只是一個身體上像自由的東西,卻還不是心的自由。

417-2_0_jpg_(請標注_圖片來源:法新社)
Photo Credit: 法新社,網路與書出版提供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爽:一名中國女性畫家的成長之路》,網路與書出版

作者:李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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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文革、抄家、下鄉、牢災、性別枷鎖,「星星畫會」唯一女性畫家展示女人對愛與夢想的追求。

傳奇藝術家李爽訴說她非凡而動盪的人生,從文革到與法國外交官白天祥(Emmanuel Bellefroid)的戀情,再到入獄和獲釋,每一段經歷都充滿了戲劇性的挑戰。

「我不過是為了活得像自己一點,拿自己最柔軟的心,無意中碰撞了最堅硬的權柄,引起軒然大波,但背後的力量乃是中國人無數顆柔軟的沒有喊出來的心。」————李爽

李爽生於五〇年代,出身富足的北京家庭,卻因此經歷了文革、抄家等各種社會動盪。姥姥、姥爺的財產被沒收,父母因為是知識分子而被打成右派,她自己則是歷經上山下鄉,並因與法國外交官白天祥轟動國際的戀情入獄。

傳奇性的生命經歷讓她成為北京前衛藝術團體「星星畫會」唯一的女性畫家,並開了中國公民與外國外交官結婚的首例;李爽離開中國後,中國民政部頒布了〈中國公民同外國人辦理婚姻登記的幾項規定〉,要求各地放寬對涉外婚姻的限制條件,為中國與外國情侶結婚打開了一扇大門。

從第一次月經、墮胎、情欲、愛情,到入獄後體會到的友情與權力,信念與愛,以及人的頑強與彈性,這是一位中國女性畫家為了自己的價值與愛而奮鬥的故事,描寫她如何認識並接受自己的身體與內在,完成自己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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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馮冠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