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夜晚的血都是黑的》選摘:我總在戰役結束時,帶一支敵軍的步槍回營,槍上還留著一隻握槍的手

【小說】《夜晚的血都是黑的》選摘:我總在戰役結束時,帶一支敵軍的步槍回營,槍上還留著一隻握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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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出生於法國巴黎,成長於塞內加爾的大衛.迪奧普,是法國知名小說家與學者,如今在大學教授法國文學和藝術。本書是他的第二部小說,在法國出版當年即問鼎多項法國文學獎,榮獲龔固爾高中生文學獎。法文原版書名「Frère d'âme」直譯為「靈魂兄弟」,英語版發行時則取書中一句「夜晚的血都是黑的」做為書名,讓這位作家的首部英語譯作一舉擒下當年的國際布克獎。

文:大衛.迪奧普(David Diop)

在壕溝裡,我過得和別人一樣。吃吃喝喝,和別人一樣。有時我會唱歌,和別人一樣。我五音不全,唱歌時大家都會笑。他們對我說:「你們恩迪亞��家族的人,就是不會唱歌。」他們會笑我,但很尊敬我。他們不知道我在心中怎麼想他們。我覺得他們很蠢,覺得他們很白痴,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想。不管是白人士兵還是黑人士兵,他們永遠只會說「遵命」。上面命令他們離開壕溝的保護,暴露在危險中去殺敵時,他們說「遵命」。上面吩咐他們扮野蠻人來嚇唬敵人時,他們說「遵命」。上尉告訴他們,敵軍害怕野蠻的黑鬼、食人族、祖魯族,他們就笑了。

對面的敵人怕他們,他們很開心。能忘記他們自己的恐懼,他們很開心。所以,當他們衝出壕溝,左手拿著步槍、右手拿著開山刀,從大地的肚子裡飛奔出來時,他們會在臉上配置一雙瘋子的眼睛。上尉說他們是最驍勇善戰的戰士,所以他們喜歡在被殺的時候唱歌,所以他們彼此較勁誰比誰瘋狂。迪奧普家的人不願別人說他們沒有恩迪亞耶家的人那麼勇敢,因此只要亞孟(Armand)指揮官尖銳刺耳的哨音響起,迪奧普家的人就會立刻衝出洞外,並像野蠻人一樣嚎叫。凱達家和蘇馬黑家之間的較勁也是這樣。

迪亞洛家和法耶家也是如此,還有凱涅家與提烏涅家、迪亞內家、庫胡馬家、貝耶家、法寇利家、薩勒家、迪昂格家、賽克家、卡家、希瑟家、恩杜爾家、圖黑家、卡瑪赫家、巴家、法勒家、庫里巴利家、松科家、錫家、西索克侯家、德拉梅家、特拉歐荷家。他們全都一樣,什麼都不想就去死,因為亞孟指揮官說:「你們這些『巧克力』非洲黑人,你們天生就是最最英勇的戰士。法國感激你們、欽佩你們。法國報紙都在談論你們的戰績!」所以他們歡歡喜喜飛奔著衝出去,用最悽慘的方式被殺害,像發狂的瘋子一樣高嚎,左手拿著符合規矩的步槍,右手拿著野蠻的開山刀。

但我,阿爾法.恩迪亞耶,我聽懂了上尉的意思。沒人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要怎麼想就怎麼想。我想,他們希望我什麼都不想。上尉說的那些話,背後隱藏著讓人難以想像的事。上尉的法國,在它需要的時候,就要我們扮演野蠻人。它需要我們野蠻,因為敵人害怕我們的開山刀。我知道,我懂了,這事並不難懂。上尉的法國需要我們的野蠻行徑,而我們十分服從,我和其他人都一樣服從,所以我們就扮演野蠻人。

我們割下敵人的肉,剁斷他們的手腳,砍下他們的���,把他們開膛剖腹。我的軍中同袍有土庫爾人、塞雷爾人、班巴拉人、曼丁戈人、蘇蘇人、豪薩人、莫西人、馬爾卡人、索寧科人、賽努沃人、柏柏人、以及除了我之外的其他沃洛夫人,我和他們唯一的不同,是我經過深思熟慮才成為野蠻人。他們只在衝出壕溝的時候演這場戲,而我只在他們面前演戲,在掩護我們的壕溝裡演戲。和他們相處時我會笑,還會唱五音不全的歌,但他們很尊重我。

而我一旦衝出壕溝,一旦壕溝把正在嚎叫的我分娩出來,敵人就只能等著瞧。我從不在撤退號角響起時回營。我會在更晚時返回壕溝。上尉知道這件事,他放任我這樣做,他很訝異我總是活著歸隊,臉上總帶著笑容。他放任我,即使我晚歸也一樣,因為我總會帶著戰利品回來。野蠻的戰利品。無論是深黑的夜,抑或沐浴著月光與血的夜,我總在戰役結束時,帶一支敵軍的步槍回營,槍上還留著一隻握槍的手。那隻拿槍、握槍、擦槍、上油保養、填充子彈射光子彈再填充子彈的手。

所以,當撤退號角響起,上尉與我的同袍們回到壕溝的保護中,活生生把自己埋進潮溼的地下時,他們總有兩個疑問。第一個問題是:「阿爾法.恩迪亞耶會活著回來嗎?」第二個問題則是:「阿爾法.恩迪亞耶會帶著敵軍的步槍和握槍的手一起回來嗎?」而我總比別人更晚返回大地之母的子宮,有時甚至冒著敵軍的砲火,如上尉所說,即使颳風、下雨、下雪都一樣。而我總帶回一支敵軍的步槍,以及那隻拿著它、握它、擦它、幫它上油、填充子彈再射光子彈再填充子彈的手。

出擊日的夜裡,上尉和活下來的同袍們每次都想著這兩個問題,當他們聽見槍聲以及敵人的尖叫時,他們很高興。他們心想:「來了,阿爾法.恩迪亞耶回來了。他會帶著步槍和握槍的手一起回來嗎?」一支步槍,一隻手。

帶著這些戰利品回營時,我看得出他們對我非常、非常滿意。他們幫我留了吃的,還留了一點菸草給我。他們見到我回來是如此高興,甚至從不問我是如何辦到,問我如何奪下這支步槍、剁下這隻手。他們見我回來時,實在太開心了,因為他們很喜歡我。我成為他們崇拜信仰的圖騰(totem)。我帶回來的那些手,向他們證實他們還活著,他們又多活了一天。

他們也從不問我,我怎麼處理屍體的其餘部分。他們不在乎我如何逮住敵人,也不在乎我怎麼剁那些手。他們在乎的,是結果,是我的野蠻行為。而他們和我一起嘻笑,一面心想這時對面的敵人看到斷手,一定非常、非常害怕。而他們並不知道我是怎麼逮住敵人的,上尉和我的朋友們並不知道,這些敵軍還活著的時候,我如何對待他們身上除了手以外的部位。我做的事,他們連四分之一都想像不到。這些敵軍的恐懼,他們連四分之一都想像不到。

當我衝出壕溝時,我選擇違抗人性,我變得有點沒人性。不是因為上尉這樣命令,而是因為我這樣想過了,因為我想這樣。當我高聲嚎叫衝出大地之母的身體時,我並不打算殺掉很多敵人。我只打算殺一個,用我的方法殺,好好地殺、慢慢地殺,不被任何人打擾。當我左手拿槍右手持刀衝出地面時,我不太管我的同袍們。我認不出他們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在我四周俯趴倒下,而我奔跑、射擊、匍匐趴下。我奔跑、射擊、在刺網下面爬行。或許在不斷射擊的過程中,恰好有敵人被我殺掉,但我並不真想殺他。或許吧。

我想要的,是近身肉搏。我是為了這個而奔跑、射擊、趴下、匍匐前進到最靠近對面敵軍的地方。看得見他們的壕溝之後,我只管爬行,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做。接下來,我漸漸不再移動。我裝死。我靜靜等待,等著抓到一名敵軍。我等他出洞。我等待夜間的休戰時刻,鬆懈、停火的時候。

當夜幕將近,雙方都不再射擊的時候,總會有個敵軍從他藏身的彈坑裡面出來,打算回他的壕溝。這時,我就用開山刀砍他的腿。這很簡單,因為他以為我已經死了。我是屍堆中的屍體,對面的敵軍看不到我。對他而言,我是從死裡復活來殺他。他因此驚嚇過度,腿被砍也不吭一聲就倒下來,就這樣。我拿走他的武器,堵住他的嘴巴,把他的雙手綁在背後。

有時很簡單。有時比較難。有些人不肯就範。有些不願相信他們要死了,有些會抵抗。於是我會用很安靜的方式打昏他們,因為我才二十歲,而且我就像上尉說的一樣,天生孔武有力。然後我會抓住他們的軍靴或軍服袖子,邊爬行邊慢慢把他們拖遠,拖到上尉說的無人地帶,在兩側巨大壕溝的中間地帶,在許多彈坑之間,在一大灘又一大灘的鮮血之間。如上尉所說,颳風、下雨、下雪都一樣。如果他被我打昏的話,我會等他醒來,耐心地等。如果他沒有掙扎,任我把他拖進彈坑,以為這樣就可以騙倒我的話,我會等我的呼吸恢復平靜。我會等我們兩人一起冷靜下來。

等待的時候,我會在明月和星光照耀下對他微笑,好讓他別太激動。但是,當我對他微笑時,我看得出他正心想:「這個野蠻人想怎樣?他想對我做什麼?他想把我吃掉嗎?他想強姦我嗎?」我可以自由自在想像這個敵人正在想什麼,因為我知道,我懂。凝望敵人的藍色雙眼時,我經常看見他們的驚恐。他們恐懼死亡、畏懼野蠻人的行徑、怕被強姦、害怕我們的食人習俗。

我在他眼中看見的,是他聽聞的我,是他還沒遇見我時,就已相信的那些事。我想,當他看見我盯著他微笑時,他告訴自己,那些傳言都不是騙人的,他想著,我會用我這無論有沒有月光都在夜裡發亮的牙齒,把他活生生吃下肚,或對他做出更恐怖的事。

最恐怖的時候,是呼吸恢復平穩之後,當我開始脫他衣服的時候。解開他軍服上衣的鈕扣時,我看見敵人的藍色眼珠變得朦朧。我知道,他害怕最糟的事就要發生了。無論他是勇敢還是嚇壞了,無論他勇氣十足還是哭哭啼啼,當我解開他軍服的扣子,然後解開他的襯衫釦子,讓他白皙的肚子袒露在月光下、在雨中、或在緩緩落下的細雪中,這時,我總能感覺眼前敵人的雙眼少了一點光芒。高的、矮的、胖的、勇敢的、哭哭啼啼的、驕傲自豪的,都是這樣。當他們看見我盯著他們顫抖的白皙肚子時,他們的目光就熄滅了。都一樣。

於是我稍微靜心冥想,想著馬登巴.迪奧普。每一次,我都在腦中聽見他求我割斷他的喉嚨,想著我讓他哀求三次,是多麼沒人性。我想,這次我會很有人性,我不會等眼前的敵人求我三次才殺他。我沒為好友做到的事,我會為了敵人去做。為了符合人性。

眼前的敵人看見我拿起開山刀時,他們的藍色眼睛就徹底熄滅了。第一次這樣做時,對方踢我一腳,試著起身逃跑。那次之後,我就會仔細綁緊他們的腳踝。所以,我用右手拿起開山刀時,眼前的敵人只能像發狂的瘋子一樣拼命蹬腿,以為這樣就能逃過一劫。那是不可能的。他應該知道我綁得很緊,他逃不掉,但他還抱持希望。從他的藍色雙眼,我看得出來,就像從馬登巴.迪奧普的黑色雙眼,我看得出來,他希望我縮短他的痛苦。

他白皙的腹部裸露出來,他一陣一陣地起身又跌下。他氣喘吁吁,突然尖叫,但他的尖叫寂靜無聲,因為我把他的嘴堵得很緊。當我將他體內的腸子全掏出來,將之暴露在雨中、在風中、在雪裡或月光下時,他在最寧靜的沉默中尖叫。如果這時他藍色的雙眼還沒徹底熄滅,我會在他身邊躺下,將他的臉轉向我,看他緩緩垂死,然後割斷他的喉嚨,乾淨俐落,非常具有人性。夜裡,所有的血都是黑的。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夜晚的血都是黑的:榮獲國際布克獎及龔固爾高中生文學獎,暴烈絕美的驚人之作》,潮浪文化出版

作者:大衛.迪奧普(David Diop)
譯者:周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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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如何將一個人變成靈魂吞噬者?

以催眠般、令人心碎的表現手法,
描繪了一個因戰爭的恐怖及悲傷而崩潰、最終瘋狂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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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殘酷暴烈與絕美意象的天才之作!
榮獲國際布克獎,龔固爾高中生文學獎,洛杉磯時報小說類圖書獎
入圍都柏林文學獎決選及法國多項文學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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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神之實,我知道,我懂了,阿爾法在他的健壯身軀裡面,為我留了一個位置,這是基於友誼,也基於同情。我知道,我懂了,我死去的那個夜晚,我在無人地帶最幽祕處對他發出的第一道祈求,他有聽進去。因為我不想在一片無名的大地之下,孤零零地,待在一個哪裡都不是的地方。以神之實,我向你發誓,我想到我們,從今而後,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夜晚的血都是黑的》

出生於法國巴黎,成長於塞內加爾的大衛.迪奧普,是法國知名小說家與學者,專長領域為十八世紀法國與非洲法語文學,如今在大學教授法國文學和藝術。本書是他的第二部小說,在法國出版當年即問鼎多項法國文學獎,榮獲龔固爾高中生文學獎。法文原版書名「Frère d'âme」直譯為「靈魂兄弟」,英語版發行時則取書中一句「夜晚的血都是黑的」做為書名,讓這位作家的首部英語譯作一舉擒下當年的國際布克獎,並獲洛杉磯時報小說類圖書獎,入圍都柏林文學獎決選。

做為大衛.迪奧普首部進軍英語國度之作,故事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描述了戰爭現場的殘酷及遺留下的創傷。作家的文筆優美而又魔幻,充滿詩歌的韻律,意象卻悚然而暴烈。故事描述主人翁阿爾法與摯友一同上戰場,摯友受重傷而懇求他殺死自己,以免遭受漫長而痛苦的死亡過程。阿爾法無法親手取去摯友性命,最終卻將死亡陰影變成了殘忍的殺戮。

他決定為摯友報仇而開始了一個可怕的儀式:每天晚上,他都會偷偷越過敵人的防線,謀殺藍眼睛的敵軍士兵,且毫髮無傷地帶著敵軍斷手返回基地。他在殺人時會唸著「以神之實」般的咒語,看似給自己勇氣復仇,卻也突顯他逐漸瘋狂的精神狀態。起初他的戰友們表示欽佩,但當他帶回第七隻斷手,戰友們開始感到懼怕,謠傳他不是英雄,而是一個噬魂者。長官將他調離戰地至醫院休養,他卻陷入與摯友的回憶,最終邁向崩潰邊緣……

大衛.迪奧普的文字優美而詩意,對於殘忍殺戮戰場的近距離描述讓人不忍直視,而在處理主人翁面對摯友死去時的自責、戰爭的荒謬、內心的變化亦有驚人描寫。主人翁一手執刀一手持槍的意象,猶如對種族問題的無聲吶喊。書末神來一筆的安排重擊人心,更如同透過文學詰問人性、以魔幻情境傳達出共同體般的情感。

本書特色

  • 以詩歌般抒情的文字描述戰爭造成的創傷及影響,意象暴烈絕美。
  • 從第一人稱講述法國一戰時期裡的非洲士兵心境,有別於傳統歐美白人敘事的主流視野。
  • 故事同時直面殘酷戰事及少年友誼,情感強烈動人。
(潮浪)夜晚的血都是黑的_立封300
Photo Credit: 潮浪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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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馮冠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