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暗夜傳燈人》:三十年政治犯,太不人道了!這政府總不至於這樣無法無天吧?

楊渡《暗夜傳燈人》:三十年政治犯,太不人道了!這政府總不至於這樣無法無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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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五○年代那時候,有些情治人員或者騙子,騙他們(政治犯)說可以幫忙脫罪,騙了家屬許多錢,有些家庭為了孩子,賣地賣房,傾家蕩產,最後都沒用。他們怕到骨子裡了⋯⋯」這悲哀至極的事,盧兆麟先生以淡淡的口氣說出來,讓我更為驚心動魄。

文:楊渡

火燒島悲歌

【一】被遺忘的人

「你來看看這一則新聞!」一九八二年初夏,徐代德先生拿著《中國時報》,指著一則小方塊,坐在我的前方。我點了一杯曼特寧,他常常點紅茶。

「這是兩天前的消息,我看到了。」我說,「三十年政治犯,老天,這是真的嗎?關三十幾年,進去二十歲,出來都五十幾歲。這太殘酷了!」

短短約三百字的新聞,報導立法委員洪昭男與蘇秋鎮質詢:二二八事件過了三十幾年了,為什麼現在還有一群政治犯被關在牢裡?就算是無期徒刑,也該假釋了,為什麼還不釋放他們?警備總部的回答是:中華民國沒有這樣的政治犯,絕無此事。

「你相信這是真的嗎?」徐代德先生問。

「政府雖然否認了,可是我半信半疑。因為關三十幾年,太不人道了。這政府總不至於這樣無法無天吧?」我直率的說。

「就我所知,這是真的。」徐代德先生注視著我說,「如果有機會報導,有人可以採訪,你要不要試試看?」他用客家人口音,一字一句的說。

徐代德先生有一頭厚厚的假髮。因為腦瘤開過刀,他的頭上有一道頗大的傷口,所以他不是戴著假髮,就是戴著帽子,年紀大約五十幾歲,農家子弟出身的客家人,個性非常敦厚,臉上常常掛著溫柔的微笑。

一九八二年開始,我任職於《大地生活》雜誌,透過主編汪立峽的介紹,我相繼認識「老政治犯」這個群體。徐代德是其中之一,當年入獄時才高中畢業,參加了讀書會,被舉發入獄。入獄後反而讀了更多的書,把日文修得更為深入,出獄後,便靠翻譯為生。後來娶妻生子,妻子很是賢慧,在新莊開一間幼稚園,於是他專心翻譯寫作,兼著當園長。

剛剛大學畢業的我只知道政治犯是一群被壓抑的群體,熱心民主運動,出錢出力,犧牲奉獻。徐代德先生就是這樣的人,為我們寫稿不拿稿費,帶我們讀書分析問題,還常常找我去他家吃飯,鼓勵年輕人上進。他們熱心熱血,傳承著公平正義的火種。

「如果有機會採訪到當事人,列出三十年政治犯的名單,政府就不能抵賴了。這是關鍵。」我毫不猶豫的說,「你能介紹這樣的人嗎?」

「你有這個勇氣嗎?這是很大的禁忌。壓力可能很大,而且要保密。」徐代德先生說。

「我不會怕,我會很小心,保守祕密,不會傷害到什麼人。但是,要能找到這樣的人。」我說。

「好。有一個關了很久的政治犯,非常了解裡面的情況。讓他來告訴你吧。」他隨即說,「他們被陷害過,非常小心謹慎,不輕易和人接觸。我先去問一問,他如果答應,我再來通知你。」

【二】老母親的眼睛

五天後,徐代德先生不曾預期的來找我,為了避免辦公室被竊聽,我們去外面的咖啡館。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說:「這個盧先生,在火燒島關了二十四年,長期關在一起,他了解每一個三十年政治犯的情況。你去找他談。連絡辦法是先打公共電話,見面再談。」

幾天後,我在盧兆麟先生的辦公室見到了他。

那是一家頗為知名的民間企業,他擔任財務方面的工作。他並未和我出去外面的咖啡館,而是在辦公室外的會客大堂裡。空空蕩蕩的空間,寬寬大大的沙發,我看他抬頭望去的眼神,沉靜而機警,猜想他應該是為了可以望見四方有沒有人走動,以避免被監聽吧。

雖然談的是如此敏感機密的事,盧兆麟先生並不激動,他沉靜淡然,聲音壓得低低的,以防旁人聽見,喁喁細談,有如說著平常的事:「現在先給你看一下名單,等一下再請你問問題。這一位是關最久的林書揚,他是麻豆案進去的⋯⋯」他指著名字,一個一個說下去。

空蕩蕩的企業總部會客大堂裡,頓時空氣凝結,午後的陽光,穿透落地大玻璃窗和深灰色的窗簾,像劍一般刺進來。時間流動,拉回三十多年前,大逮捕的年代,讀書會的青年,理想主義的青春,一個一個被逮捕,被禁錮,被涷結,在一個遙遠的燃燒的小島上。

我曾聽作家楊逵說過,當年剛剛關進火燒島的時候,它是一個開放的空間,只有少數的居民、綠色的野生植物,以及環繞四邊的海洋。後來當局要他們像苦力一樣的四處開鑿石塊,搬回來,再用這石頭蓋起來,一日一日,圍起監獄的圍牆,最後,把自己關在裡面。

這樣的日子,他們過了三十幾年。除了他的家人還會惦念,甚至已經被臺灣社會所遺忘,他們的存在,甚至被政府拒絕承認。

「當年進去的時候,還是高中剛剛畢業的年輕人,三十幾年在裡面,如今五、六十歲,各種病痛纏身了。像這一位,有高血壓。這一位,有慢性胃病;還有這一位,精神已經有點問題了⋯⋯」

會客大堂太大?冷氣太強?夏日的午後太遙遠了?還是故事太冷血了?我只感覺全身寒冷。

「那麼,有沒有什麼人的家屬,他們還在等待,等待孩子回來。我可以去採訪,我想,應該要寫一寫家屬的心情吧。」我說。

「那麼,你得等我一下,等我連繫好了,再通知你。他們會怕。怕是有人再去陷害他們。」

「已經那麼悲慘了,還能怎麼去陷害?」我有點訝異。

「五○年代那時候,有些情治人員或者騙子,騙他們說可以幫忙脫罪,騙了家屬許多錢,有些家庭為了孩子,賣地賣房,傾家蕩產,最後都沒用。他們怕到骨子裡了⋯⋯」這悲哀至極的事,盧兆麟先生以淡淡的口氣說出來,讓我更為驚心動魄。

「我先去打一聲招呼吧。」他說。

政治犯謝秋臨的母親住在臺中市三民路一帶的小巷子裡,一間低矮的平房。門前種了一些花樹,低低的屋簷,一層層木板釘起來的外牆面,細長型的屋子,只有很小的客廳,入門處正中央供著神明祖先的牌位,前有一桌子,是祭拜、餐桌兼待客之用。

謝媽媽七十幾歲了,矮小的身子,謙卑的溫柔的眼神,像極了我的阿嬤。直到這時,我才驚覺三十年政治犯應該與我的父親年齡相仿,而眼前的老老的阿嬤般的人,卻是等待了、望穿了三十幾年的母親;等待了一生的眼睛,竟是如此溫柔,如此沉靜的憂傷。

她並不特別怨嘆,只是悠悠的說,當年那孩子從小愛讀書,讀了臺中一中(我的母校),像很多孩子一樣,喜歡打野球,就參加了野球隊(就像我小時候喜歡打棒球啊)。有一天參加野球隊的活動,不知道為什麼,就和其他的幾個隊員一起被抓了。後來聽說是因為參加讀書會,但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老母親拿著他年輕時候的照片,一個戴著帽子的高中生,微笑的面容,青春無畏的眼睛異常清澈的望著前方,彷彿天地都會被照亮。然而再沒現在的照片了。他的生命停留在歷史的一瞬,未曾歸來。

我的報導寫成兩個部分,一份名單,條列式的寫著姓名、年齡、入獄案由、現在身體狀況。這是堅堅實實的證據,有人名,有入獄的案件,有個人身體的現況,讓當局無法抵賴。另一則我用報導文學的筆法,寫著母親的心情。

為了怕報導被查封,我特地在打字過程中,努力保密,同時把製作好的版面,保留一份,交給當時《八十年代》的主編司馬文武,如果我們被全面查封,他們可以接力刊登。

刊登這一則報導後,雜誌因為常常遭查禁而停刊了。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暗夜傳燈人》,時報出版

作者:楊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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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黑暗的地方,也是最好『傳燈』的所在」。

1949年,一百三十幾萬人因中國戰亂渡海來臺,當中有許多知識份子、文學人、藝術家,當時的臺灣社會,無計安置這些南渡衣冠,這些優秀讀書人藝術家只好下鄉求職,在各級學校講課謀生,就算最不濟的,也會擺一個書攤,租書賣書養家。這些來臺的學者文人為臺灣本就多元的文化,帶來了更多或濃妝或淡抹的色彩。這些在大時代裡漂泊的生命,在不同的場域裡,撒落一批又一批的種子,為文化的持續、深耕付出,成為戰後百廢待舉年代的文化傳燈人。

也是在這樣一個動盪不安的時代裡,政治成了當時社會的一種禁忌,白色畫成一筆恐怖,一個又一個為臺灣爭自由與民主的先行者,或在刑場壯烈成仁,或在火燒島低吟悲歌,或遠走他鄉自我放逐……他們用自己的青春與熱血,在那個黑暗的年代點燃著引領後人前行的光,讓後繼者無所恐懼,堅定前行。

在《暗夜傳燈人》當中,作家楊渡以摯情的文字記錄那些在台灣各個角落,為這一塊土地、文化默默奉獻的傳燈人。他回想從齊治平、呂佛庭、李仲生、臺靜農、姚一葦、余紀忠、楊惠敏、齊邦媛、劉國松、林書揚、黃順興、陳映真、吳耀忠、黃永松到王晶文等人在他生命中的或啟發、或引導、或鼓勵、或陪伴,寫下一則又一則動人至深的生命故事,記錄下一個最壞也最好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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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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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輯:馮冠維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