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關鍵字》:海生館裡的尼莫們不只是尼莫,也是一條條真實、獨特的生命

《動物關鍵字》:海生館裡的尼莫們不只是尼莫,也是一條條真實、獨特的生命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用「常理」推想,既然把魚當成販售的商品,還是自己必須經手「殺生」的對象,應該不太可能像「一般」遊客一樣,對魚產生欣賞或共感之類的���緒吧?「殺魚賣魚就不可能在乎魚?」或許這原本就是我們狹隘的成見吧。作者即使看似與他人眼中魚販的身分不搭,但他總是願意把魚當成有特殊性、甚至有名字的個體,而不是一隻隻尼莫。

文:林楷倫

〈去海生館的好日子〉

她在我放假那天,說要去海生館。

她問好嗎?可以嗎?從前一天的晚餐,問到掀開我蓋住光線的棉被。跟她說我放假得補眠,都是沒用的抵抗。

「去海生館好嗎?」

我問她開車到海生館要多久,她手指比三。下一秒跑出Google的女聲,說開車到那的時間。「走啦,你累了我幫你開車。」

我想不懂為何今天要去海生館,而不是去科博館、植物園、鳥園。「因為今天是去海生館的好日子。」她說。

我嘴裡咕噥,放假還要看魚。

「你可以看看那些被你殺的魚,活著的樣子。」她說完這句就去買早餐,買完在副駕駛座等我。

我一週摸六天的魚,放假還得去海生館,魚販的休日想好好睡覺呀。休假日去漁港,是為了找尋貨源,去吃西餐、日料,也是為了拓展知識。到海生館?我不覺得能學到什麼,我一看到魚,腦中就自動跑出價格,巨大水族箱裡千千萬萬的魚,我腦會壞掉無法計算。

百般不情願,還是得去。因為她堅持,我妥協,她的興奮像是童年去遊樂園的期待。無感的我心想,幫情人當司機也好。

去過墾丁,從沒去過海生館。我在百貨公司、餐廳看過死去的珊瑚礁、長不大的海葵,和那些被叫成尼莫的小丑魚。有幾個客人都會指著我,跟小孩說我是「尼莫叔叔」,我拿起一尾活的吳郭魚說:「你要吃尼莫嗎?」又將魚嘴放���小孩面前,一開一闔,皮一點的會把手上東西放進魚嘴巴裡。小孩就跟他媽媽一樣,傻傻地在那裡說著尼莫、尼莫,分不出魚種。

吵著要去海生館的她,那時就在客人旁邊笑:「唉唷,尼莫叔叔,真可愛捏。」可愛的我,穿起尼莫的服裝會很可愛,我邊想那模樣,邊笑出聲來,「對對對,我就是尼莫叔叔。弟弟下次來我拿尼莫給你看。」

山城的魚攤,是這些人的水族館吧。就像我小時候會跑進家對面的水族館,看頭上有大肉瘤的金魚、嘴巴吐氣泡的金魚,興奮地幫每尾魚取名字,取完沒有買,只是在腦中想像了只有這類魚的大海。直到店員過來問:「阿弟,要買嗎?」一尾上百,還買得起,但那時的我只心想,家裡沒有海,怎麼養這些魚。

「我家沒海啊。」我說。

「唉唷,這些魚不用海水。這裡怎會有海水?哥哥教你,把這些魚和這些水放到大碗裡面,牠就會活了。」

「活多久呀?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

我指著一尾黑色的肉瘤,叫牠肥頭;又指一尾一般的金魚,叫成我的小名。店員分開包裝,兩個塑膠袋裡裝半滿的水,兩尾魚游沒幾下就停在那,不太會活的模樣。

回家倒在碗公裡,半滿的碗公是我的水族館,肥頭的頭都浮出水面。食指戳了戳魚的肉瘤,摸了肉瘤的皺褶,皺褶摸起來也很平滑,手上沒有打開冰箱會聞到的臭臭魚腥。

肥頭向上游,游到碗公上彎的邊邊,又向下滑。「在溜滑梯喔。」看牠溜了幾次,嘴巴浮出水面,我以為牠餓,倒了些飼料,牠吃,又不吃。是不是欠水呢?我將碗公填滿自來水。肥頭又玩起溜滑梯的遊戲,這次牠游到碗公的頂端,跳了出來,在摺疊桌上跳了幾下。我抓起牠,好小的魚鱗也是有點刮人,有點黏,摸狗摸貓般地摸摸牠的肉瘤,放入水裡。

沉入,上游,要跳出來。一次有趣,兩次好玩,三次你這尾魚故意的是不是。

雖說很煩,但小朋友的遊戲可以一玩再玩,笑聲愈來愈大聲。肥頭一次帶出一點水,久了一灘,碗公的水面也降低了些,我再加點水,多水多游。又跳一次,黑色小片的魚鱗更刮手了。放入水裡,跟女生誇張的蓬裙一樣的魚尾,慢慢地動。

我想牠累了,轉看一旁無趣的金魚,不斷地在碗公底繞圈。

跟我想的一樣,一到巨大的海水魚展示區,色彩斑斕的魚,都被稱為尼莫。兩、三歲小孩喊「尼莫耶」,三、四十歲的爸媽也在喊「尼莫」(當爸媽的看到一定要很興奮)。《海底總動員》沒有其他角色嗎?有,但海島人民只記得那尾小丑魚,不記得擬刺尾鯛的多利(俗名倒吊),竹梭什麼的就不用說了。那面藍和魚的體色應該要成為網美牆,只不過不能太亮,海魚的環境沒有適合拍照的亮光,每一張相片都背光,幾個誠心要成為網美的開了閃光,沒人制止。我笑她們看不懂中文,卻也不多說幾句。

「你看那個魚,很像白鯧耶。」她說。

「金鯧。」

「那尾魚我看過,上過新聞。」

「浪人鰺、GT。」我說。

凸透鏡看久會暈,想吐,但為了找到沒人發現的魚,我近近地看,一尾橘斑懶懶在礁石上歇著。赤羽太耶,我說,但她怎麼也找不到那尾赤羽太。一旁推孩子的爸爸,一樣仔細地找,那爸爸找到了,用手指敲敲玻璃,叫他兒子、太太來看。我以為他有聽到我說的魚名。

「紅色的尼莫耶。」他說。

我無奈。那時她才看到那尾魚,她說這叫赤羽太,那家子只回:「喔。」

「我就說假日不要帶我來這種地方。」我說。

「我在家很無聊呀。你跟我說那是什麼魚,還會說這些魚怎麼煮,給你炫耀的機會不好嗎?」說完這句,她每走到一缸就問一堆。

黃雞、青嘴龍占、青石斑(是黃色的但叫做青)、青衣,這區台灣珊瑚礁魚區,都澎湖的喔。長尾烏、濱鯛、姬鯛、青雞魚,台灣太平洋黑潮區,都花東的喔。

她說強喔,聽完沒筆記,直說:「這種你煮過,我吃過。」

那些海魚的區塊,會隨所處區域的海深有不同亮光,但人類站的地方總是暗的。直到環繞形魚缸,正藍色的玻璃纖維缸,淺淺的,魚的世界與人的世界同樣色澤,都一樣的亮,兩尾小白鯨,分別在走道的兩旁。一尾盯著人群,她跟每個看到的人一樣,都說牠在笑。

「牠天生嘴形就這樣。」我說。

「我知道,你別在那裡破壞氣氛啦。」她回。

另一尾不斷繞圈,從上往下,缸壁到多層玻璃前。

「厲害喔,很會喔,這尾很活潑、很會表演喔。」旁人說。

「不安而已。」我自言自語。

她說:「什麼?」我跟她說了我用碗裝黑金魚的故事,她笑我笨,怎可以添沒曝曬的自來水,游得慢是快死了,沒氧氣了要省點氧氣用。

「這尾小白鯨不安嗎?」她問。

「我怎知?」我回。

「你魚專家耶,不是很會。」

���白鯨不斷繞圈,從左上到右下。牠們習慣被觀看了,人們會想說牠們怎麼不玩塑膠桶玩具,人們會等飼養人員固定時間的餵食秀。那藍藍的缸好無趣喔,但我不敢說,一說,她一定會回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盲鰻區有個旅行團的阿伯說這很補(阿伯錯了,對男人以形補形的是沙蟲)。巨大海菜是裙帶菜,沒人知道那是海帶的原料。

「繞回去吧。」她說。

走到腳快斷的我說,走出去再重走就好。她為了剛剛沒摸到的觸摸池出來又進去。「你要摸嗎?」她摸著海星、海參與無肉的貝殼問。

不要,我平常摸膩了。

回程,Google導航說到家已八點半,隔天凌晨三點要起床的我覺得累,但車到高雄她已深深地睡。

今天是去海生館的好日子嗎?我想。

車行過無數路燈,總覺得這條路走不完,兩百公里到一百九十公里,減少里程的種種都成迴繞。我想起那尾黑色的金魚,玩膩了放在水槽旁,牠撥出大部分的水,只剩幾口氣。隔天,牠死了,鱗片乾了,變成黑底白點的金魚,眼凹,好多螞蟻過去,淹在水裡。旁邊那包金魚,水濁了還活,我吵著家人要養,養了,但沒多久也都死光了。

海生館裡的小白鯨和所有缸裡的魚們隨意游擺或迴繞,每尾都像活得好好的樣子,病了會被撈起,觀眾看到同類咬食反而興奮。牠們死了不會沉入水裡腐壞又成沃水,或許會像我臭掉的魚一樣,被丟入廚餘桶。開著車想這些,更睏了。

我們也是裝成活得好好的樣子,病了沒人撈起,要人撈還會被問幹嘛不自己來。觀眾看到有人被咬時依舊興奮,死了旁人哭一哭,不會成沃土。

手機相簿中,有她和海藻、白鯨還有多到模糊像星點的魚牆合照。請路人幫我們拍的合照裡,她將藍鯨的帽子套在我頭上,我們都笑了。

海生館都是魚,我看膩了,她卻像是遠足的孩子感到新鮮。被關在水族箱的魚會有童年嗎?我回不到童年,救不起放在碗公裡的金魚,甚至以賣魚殺魚為業。若能回到童年,我會把每個水族箱都當成是一片海,有牆、有玻璃的海,回到那個看著金魚缸便能滿足,便覺得世界好美的童年。

今天是去海生館的好日子。

去哪,都會是好日子。開車的我沒有跟熟睡的她說這些。

到南投時她醒來,問我無海的內地,對海會不會特別嚮往?我說:「不會,你住在有海的城市,你也沒看過海啊。」

「好玩嗎?」她問。

「好玩吧。」我說。

「想一想,魚���可憐耶,每天跟我一樣要上班,哭哭。」

她邊說邊打開社群軟體,打卡標註,傳一張在小白鯨前,我裝醜學小白鯨笑的照片。

我第一個按愛心,真的。

──選自《偽魚販指南》,寶瓶文化,二〇二二

林楷倫

一九八六年生,想像朋友寫作會的魚販。曾獲二〇二〇、二〇二一、二〇二二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午眠人類、投射者、INFJ。

三十六歲時驕傲地說當下都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刻。希望能一直如此。

選文評析──尼莫

選自《偽魚販指南》的〈去海生館的好日子〉,以乍看之下頗為違和的設定──「魚販變身海生館遊客」──作為主題。魚販懂得挑魚、煮魚,但是懂賞魚嗎?賞魚不會產生某種衝突感嗎?用「常理」推想,既然把魚當成販售的商品,並且還是自己必須經手「殺生」的對象,應該不太可能像「一般」遊客一樣,對魚產生欣賞或共感之類的情緒吧?文章起始時,作者確實予人他的確也不想碰觸這個矛盾情境的印象,直言自己一看到魚,「腦中就自動跑出價格,巨大水族箱裡千千萬萬的魚,我腦會壞掉無法計算。」彷彿對賣魚殺魚的他來說,魚真的只是商品。但他畢竟因為情人「你可以看看那些被你殺的魚,活著的樣子」這半玩笑的堅持,陪同前往海生館參觀,也才讓讀者發現,當日海生館中最用心看待魚的觀眾,恐怕就是作者本人,至於「一般」遊客,他們只看得見「尼莫」。

自從動畫《海底總動員》(Finding Nemo)讓劇中主角尼莫聲名大噪之後,水族館中和尼莫「同款」,學名海葵魚的小丑魚,從此成為人氣焦點。關心海洋生態議題的澳大利亞學者伊恩.布坎南(Ian Buchanan)曾為此感到憂心,認為尼莫的走紅並沒有嘉惠自己的族群──在視覺效果優先的考量下,牠們往往被單獨展示在並不符合生活習性的環境中,更糟的是,身為明星動物的牠們吸引所有目光後,產生了排擠效應,使得其他魚種彷彿顯得不值得關心。

如果說布坎南看到的,是人們「只在意尼莫」可能造成的問題,那麼林楷倫可說是寫出「所有的魚都是尼莫」背後更大的隱憂:所有的魚都被尼莫化,並不表示都一起得到了重視,反而是所有的魚都不曾被好好地關注,甚至包括尼莫在內。

其實早在去海生館之前,作者就已經洞察了這點,因為他就是客人口中的「尼莫叔叔」。他還以此「將錯就錯」地與小客人互動,拿起活的吳郭魚問小孩,「你要吃尼莫嗎?」所有的魚種都是尼莫,在魚攤,在海生館都一樣。與海洋的疏離,造成我們對魚類知識的貧乏。

而貧乏,��其說是因為沒機會深入了解,不如說是並不真的���認識。在魚攤上牠們是食材,在水族館中則構成景觀,前者滿足味蕾,後者是視覺饗宴;所以對魚的認識,來自動畫就足夠了。

也因此在海生館的海水魚展示區,作者才會不斷目睹不僅兩三歲的小孩對著所有的魚喊尼莫,三四十歲的爸媽也全都喊著尼莫的場景:「《海底總動員》沒有其他角色嗎?有,但海島人民只記得那尾小丑魚,不記得擬刺尾鯛的多利(俗名倒吊),竹梭什麼的就不用說了。」

對比於只知道尼莫的遊客群,作者逐缸辨識著澎湖的黃雞、青嘴龍占、青石斑、青衣,花東的長尾烏、姬鯛、青雞魚……能夠如數家珍般為情人導覽固然是因為魚販的身分使他必須對魚種如此熟悉,但對魚的「在乎」,卻不能全然以「職業需要」來解釋,因為他顯然有些介意,其他遊客對認識魚種竟完全不感興趣。例如當作者發現一尾在礁石上歇息、不易發現的赤羽太時,就感慨於即使努力為之正名,遊客還是只想當牠是「紅色的尼莫」。

這也就難怪「看門道」的魚販遠比「看熱鬧」的遊客,更在乎展場中不斷繞圈的小白鯨。儘管不想掃興地在海生館這樣的娛樂場所,指出外行人眼中小白鯨的活潑與愛表演,其實是源於無趣而封閉的環境造成的躁動不安,但當每個人都說小白鯨在笑時,他仍忍不住說,「牠天生嘴形就這樣。」雖然想迴避與人進行「子非魚,安知魚樂?」的辯論,但作者清楚知道,海生館裡的小白鯨,沒有笑的理由。

殺魚賣魚就不可能在乎魚?或許這原本就是我們狹隘的成見而已吧。穿插在這則海生館遊記中的童年回憶便已透露了這點──用半滿的碗公養著,名為肥頭的那隻沒能養活的金魚,始終巡遊在作者心中;童年的無知確實讓他把魚養死了,但「我回不到童年,救不回放在碗公裡的金魚」竟牽念至今,說明了即使看似與他人眼中魚販的身分不搭,但他總是願意把魚當成有特殊性、甚至有名字的個體,而不是一隻隻尼莫。

書籍介紹

本文摘自《動物關鍵字——30把鑰匙打開散文中的牠者世界》,麥田出版

作者:黃宗慧、黃宗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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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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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冠維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