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為什麼】EP1|維持現狀或擁抱俄羅斯?烏克蘭人國族認同的發展血淚史

【國際為什麼】EP1|維持現狀或擁抱俄羅斯?烏克蘭人國族認同的發展血淚史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2022年俄烏戰爭開打了,對於烏克蘭人來說,在血緣、語言、與宗教的拉扯下,如今親歐的路線並非ㄧ夕促成。面對總統選舉遭他國暗中干預、加入歐盟過程坎坷,這30年來,究竟經過什麼樣的哀愁與悲傷,才使烏克蘭人逐漸找到屬於自己的國族認同?國際為什麼,我們為你解惑「一個難解的國際現象」究竟從何而來,今天想跟你聊聊,那些俄烏戰爭發生之前的關鍵歷史事件,為你剖析烏克蘭掙扎的國家之路。

文:羅元祺

為什麼烏克蘭建立國族認同這麼難?

講到烏克蘭議題,很多人心中可能會產生的第一個疑問是:明明俄羅斯這麼壞,為什麼戰爭前還是有那麼多人認同俄羅斯?對烏克蘭人而言,想要形塑明確的國族認同真的就那麼難嗎?

這個問題,我們也許可以從地圖上來找答案。

烏克蘭在歐洲的邊陲,也是斯拉夫民族的文化交界地帶,東半部在17世紀就被俄羅斯帝國統治,西半部更是被奧匈帝國、立陶宛、波蘭這些國家瓜分過。因此無論是民族、語言、或是地理疆域,自古以來就明顯缺乏屬於自己的歷史文化界線。不只如此,由於烏克蘭東部人民大多講的是俄語、信奉東正教,但西部有不少人是說烏克蘭語、或是信奉天主教,並且在政權交替之間,也使東西部存在親歐、親俄各自主流的意識形態,國境內的東西差異,使烏克蘭常被稱為「一個分裂的國家」。

在這樣的背��下,建立相同的國族認同,是團結烏克蘭人民的重要關鍵。但重點來了,在我們為自己的國家感到驕傲之前,必須先認清楚這個群體中的「我們」是誰。因此自從1991年蘇聯解體、烏克蘭獨立之後所要面對的一大難題就是:究竟誰是烏克蘭人?什麼是烏克蘭人信仰的共同價值?國家要繼續親俄的文化,還是逐漸往歐洲前進呢?

過去在烏克蘭,最常被拿來分辨國族認同的標準,就是語言。

我說烏克蘭語、你說俄語,就可能代表彼此心中的「祖國」不一樣,但其實在日常中,有很多人同時都會說這兩種語言,說俄語的人不代表就不愛烏克蘭。長久下來,無法單一從地理、語言、歷史來建立認同的模糊感,讓烏克蘭人對於「自己是誰」,感覺更加茫然。

甚至對於老一輩的烏克蘭人來說,大半輩子活在蘇聯統治之下,沒有自己當家作主的經驗,過去被蘇聯用「國籍」的概念,也就是「大家都是蘇聯人」的公民認同,淡化從語言或種族上產生的民族認同,更缺乏對「國家」的想像空間。

因此,在1991年烏克蘭獨立之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便開始摸索屬於自己的答案。

這個摸索的過程,我們可以從總統選舉看到有趣的變化。烏克蘭獨立後選出的總統,有親歐也有親俄,但從路線的擺盪中能觀察到的,可不只有烏克蘭人對國家外交政策的猶豫,還有那逐漸浮上檯面,無論是哪派總統都無法解決選民最直接感受的內政問題,像是最讓人厭惡的貪腐、通貨膨脹,以及寡頭政治。

於是就在2000年這一年,出現了烏克蘭獨立之後第一個重大轉捩點。

專門揭發政府貪腐醜聞的記者貢加澤突然失蹤,兩個月後在基輔郊區發現一具無頭屍體,證實他就是貢加澤。後來烏克蘭國會議員公布一捲錄音帶,是時任總統庫契馬的保鑣偷偷錄下的對話,內容暗示庫契馬要人除掉貢加澤,此事件爆發,使烏克蘭舉國震驚。於是那一年的12月開始,便出現「沒有庫契馬的烏克蘭」(Ukraine without Kuchma)大規模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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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 Майдан-Інформ @Wiki Commons, GFDL
沒有庫契馬的烏克蘭 示威遊行

「沒有庫契馬的烏克蘭」事件的發生,被視為烏克蘭選擇走向民主、還是持續往威權靠攏的關鍵時刻。雖然事件最後被政府平息,但卻對烏克蘭公眾產生非常深遠的影響。不只讓反對黨團結在一起,並誕生尤申科(Viktor Yushchenko)、提摩申科(Yulia Tymoshenko)這幾位未來的政治明星,成為另一個重大政治事件的導火線。這次事件更揭示了烏克蘭政府「最高層的權力濫用與腐敗關係」,使得原本還在蘇聯式政治之下摸索的烏克蘭人,厭倦權貴貪腐,逐漸轉向親西方的立場。

2004年 橙色革命:選舉舞弊背後隱含的歐俄之爭

在講接下來的故事之前,要先來介紹剛剛提到因為「沒有庫契馬的烏克蘭」所催生的重要人物,也就是尤申科與提摩申科。

尤申科本來是烏克蘭國家銀行的行長,形象專業清新,被庫契馬找來當總理。在總理任內,他找來有「烏克蘭天然氣公主」之稱的天然氣寡頭提摩申科,出任管理能源政策的副總理,但這兩位的親西方與市場經濟的立場,不只引發了親俄勢力不滿,更影響到能源寡頭們的利益,等於是從政治面到經濟面,把權貴們都得罪光了。於是這兩人先後被趕出政府,就這樣,他們倆一步步從體制內走到體制外,靠著「沒有庫契馬的烏克蘭」運動所累積起來的政治能量,成為反對陣營的領頭人物,並結盟參與2004年總統大選。

而另一邊,親俄派的力量則是由總理亞努科維奇為代表,要與尤申科在2004年一決雌雄,但誰也沒想到,這場選舉竟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

2004年總統競選過程中,尤申科因為身體不適,而不得不暫停選舉活動來接受治療。但檢查後卻發現,尤申科體內竟然含有大量毒物「戴奧辛」,濃度逼近致命,當時就被懷疑是出自俄羅斯特工的慣用伎倆。

第一輪投票沒人過半,在第二輪競選期間,提摩申科開始號召支持者,拿起身邊的「橙色」布料做競選標語,因為橙色是尤申科的競選主色,希望營造出尤申科即將勝選的氛圍。但沒想到,在第二輪選舉當天,出口民調遙遙領先的尤申科,計票後竟然以3個百分點的差距落敗。

其實早在第一輪投票的時候,選舉舞弊疑雲就已經滿天飛了,如今再加上尤申科被下毒、最後敗選,使烏克蘭群眾從「沒有庫契馬的烏克蘭」開始累積的民怨壓力,終於全面爆發。

尤申科的支持者在各大城市集結,其中以基輔獨立廣場的群眾規模最大,達到50萬人之多,這場夾雜選舉舞弊、與對庫契馬政府失望的政治運動,就是著名的「橙色革命」,使親歐、親俄的對決,正式浮上檯面。

最後,烏克蘭最高法院在輿論壓力下裁定第二輪選舉無效,要重新投票,最後尤申科以52%得票率勝出,順利就任總統,「橙色革命」成功和平收場。這場革命促成了數百萬烏克蘭人動員起來捍衛民主選舉,引發了全國性的覺醒,而最終尤申科的勝利更曾被稱為是「以歐洲作為道德價值體系的勝利」。

2013年 廣場起義:逐漸清晰的歐洲之路

尤申科上台後,還是沒有辦法徹底解決內政問題,加上跟本來的盟友提摩申科關係惡化,於是在2010年大選,慘敗給亞努科維奇。2010年,被認為親俄的亞努科維奇捲土重來當選烏克蘭總統,但他修正外交立場,強調歐盟依然是烏克蘭外交政策主要目標,但同時也會改善與俄羅斯的關係,而且認為烏克蘭不該加入北約。

經過多方努力,歐盟終於決定跟烏克蘭簽署聯合協議,這是加入歐盟的關鍵門票,但是在協議簽署前,烏克蘭背後的俄羅斯,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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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 GettyImages
烏克蘭總理宣布拒簽歐盟協議

俄羅斯用經濟威脅烏克蘭,使得本身立場就親俄的亞努科維奇向俄羅斯低頭,宣布拒絕簽署聯合協議。親歐的烏克蘭人眼看期待多年的願望再次落空,決定走上街頭,向政府表達抗議。

2013年11月21日,寒冷的冬天,勇敢的民眾們湧入基輔獨立廣場,示威範圍逐步擴大到全國,是橙色革命以來最大規模的反政府運動,稱為「廣場起義」。

「我們被俄羅斯佔領了 300 年,他們希望我們建立關稅同盟,但烏克蘭始終是自由的,我們是戰士,將為我們的自由而戰,我們不會屈服於莫斯科,或讓普亭再次佔領我們,因為我們是一個自由的國家。」
——反政府抗議者 阿納托利(Anatoliy)

廣場起義原先是和平示威,但直到烏克蘭特種鎮暴警察「別爾庫」(Berkut)行使暴力之後,讓局勢迅速升溫。

2014年2月18日至20日,獨立廣場上的民眾集結向國會前進抗議,沒想到鎮暴警察竟向群眾開槍,這是烏克蘭獨立以來最嚴重的血腥衝突,這幾天的示威高峰也被稱為「尊嚴革命」(Revolution of Dignity)。根據調查,其中92%抗議者的人們不隸屬任何政治組織,而是源自於民間的自發性動員,這是一場「人們原先為了親歐、親俄政策走上街頭,最終演變成反對貪腐獨裁、共同捍衛烏克蘭民主、促進國內結構改革」的社會運動。

最終,在外國的斡旋下,亞努科維奇和反對黨達成協議組成臨時政府與提前大選,國會更以328:0的票數罷免亞努科維奇,而他本人早就已經連夜逃出基輔。這場血腥的衝突以親歐派獲勝收場,但勝利的代價,是108條示威者的生命。

回過頭來看,究竟這場廣場起義,對於烏克蘭人的國族認同,產生了什麼影響?

過去,烏克蘭國內的親歐、親俄力量可以說是涇渭分明,地理上呈現中部、西部親歐,東部、南部親俄的走向,年齡也表現出50歲以下親歐、50歲以上比較親俄的結構。

根據研究指出,廣場起義前,烏克蘭人對於「國族認同」缺乏明確一致的理解,但是在廣場起義後,自認是「烏克蘭人」的比例增加10個百分點,這次運動確實強化了烏克蘭社會的認同感和團結感。然而,縱使烏克蘭的國族認同感在廣場起義後上升,全國對於歐洲路線的共識也逐漸明朗,但相對少數的親俄派,他們的民族情結一直都沒有被安撫,使得親歐、親俄派的世代分裂,把烏克蘭往兩個截然不同的立場拉扯。而這樣的矛盾,成為了日後俄羅斯入侵的重要背景。

2022年 烏克蘭危機:凝聚「烏克蘭人」的國家認同

後來的事,相信大家大概都知道了,烏克蘭危機開始的時機點,其實就是源自於「亞努科維奇被罷免後跑到俄羅斯求救」,請求普亭協助復位,殊不知這個決定卻從此改變烏克蘭的命運。

「是的,我錯了,我是在情緒的影響下行事的。
但這並沒有發揮任何作用,克里米亞的居民,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被問及邀請俄羅斯軍隊進入克里米亞)

「我們進行了一次相當平靜的談話,但他(普亭)堅持了自己的原則。」
(被問及與俄羅斯總統普亭會面的情況)
——被罷黜的烏克蘭總統 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

俄羅斯譴責罷免案是一場「政變」,使普亭藉此決定進軍克里米亞,這個催化劑導致烏克蘭東部分離主義高漲,也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克里米亞危機與頓巴斯戰爭,從2014年開始,這些軍事衝突就沒有停止過,最終變成2022年俄烏全面戰爭。

近幾年俄羅斯總統普亭主張,頓巴斯局勢就是種族滅絕,烏克蘭政府對俄語人口的打壓,以及烏克蘭軍隊在頓巴斯的軍事行動,俄羅斯不能袖手旁觀。就這樣,一直夾在俄烏之間的頓巴斯問題,竟然成為普亭搬上檯面來開啟戰爭的藉口。

但說到這裡,你可能會好奇的是,看著烏克蘭這30年來逐漸走向歐盟西化的道路,直到如今俄烏戰爭開打,對於親俄派人民的心境是怎麼想的?若是真的能脫離烏克蘭,加入俄羅斯,他們又會如何面對與決定?在這裡,我們可以用兩個事件來試著詮釋。

俄烏戰爭開打後,BBC有過一篇報導指出,住在烏克蘭哈爾科夫附近的老奶奶安娜,因為拿著蘇聯國旗「歡迎」俄軍,而成為俄羅斯政治宣傳的範本。但後來經過證實,安娜其實並不支持俄羅斯入侵,只是把對方跟烏克蘭士兵搞混而已。而她所揮舞的紅旗,也不是代表蘇聯或俄羅斯,而是象徵「每個家庭,每個城市,每個共和國的愛和幸福的旗幟。」在她的心中,值得懷念的不是蘇聯這個政權,而是過去有很多共和國加盟的蘇聯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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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 GettyImages
學生揮舞著蘇聯旗幟

當時安娜對BBC記者說了一句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話:

「我很高興俄羅斯人會來,但不是和我們打仗。」
——紅旗奶奶 安娜(Anna Ivanovna)

這樣複雜的情緒,也同樣出現在烏克蘭曾在戰爭期間大規模拘捕「叛國者」的過程中。深入了解後發現,這些跟俄軍合作的人,並不是真的想顛覆烏克蘭這個國家,而是放不下蘇聯時期的教育思想,長期存在「威權懷舊」的政治意識。這種情感上的矛盾,正是這群烏克蘭親俄立場的老百姓們的其中一種想法。

不過,就在2022年這場戰爭開打後,從烏克蘭獨立以來,就一直在國家定義上摸索的烏克蘭人,終於找到了他們的答案。

從政治面來看,俄羅斯入侵後,即使是澤倫斯基的政敵波洛申科也沒有出來譴責政府,反而是呼籲全民一起保衛家園,許多民調結果也顯示,烏克蘭國內幾乎沒有人站在澤倫斯基的對立面,就連過去俄化程度比較深的東部與南部,也在戰火開打後,接受國家的未來,必須走向歐洲的選擇。

「他們向和平的平民開槍,我們是這裡的士兵嗎?我們向他們開槍嗎?不!那為什麼?他們只是想摧毀烏克蘭這個國家。就因為我們是烏克蘭人?我出生在這裡、我在這裡長大、我在這裡學習,為什麼?他們想把我們從什麼之中解放出來?」
——烏東地區當地居民 娜傑日達·內戈達(Nadezhda Negoda)

過去,烏克蘭人以俄語和烏克蘭語的語言劃分來區別彼此,約有3成的烏克蘭民眾,母語是俄語,這也是普亭把「俄語人口受打壓」當成入侵烏克蘭藉口的原因,希望能獲得這些群體對他的支持。但事實證明,俄語人口較多的東部和南部,民眾反抗俄軍的態度也很明確,戰火讓烏克蘭人跨越種族、語言,加速形成烏克蘭民族共同體,外在的威脅使烏克蘭人之間產生一種親密而發自內心的理解,鞏固民族意識,使如今烏克蘭人的身份認同,不再只是圍繞著文化或種族因素,而是在於人民「對民主的奮鬥與追求」。

打從獨立以來,烏克蘭陷入「我是誰?」的國族認同矛盾,逐漸開始有了比較明確的方向。然而國族認同的難題,始終不會因為一場戰爭,就像切換開關這麼明確的與過去做完美切割,烏克蘭人對於國家、民族、文化的認同,依然在形塑的過程中,所以不論是理智或情感上的分裂,至今仍然在拉扯這個美麗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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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施子涵
核稿編輯:楊士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