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30日,梁江波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社会工作专业毕业了,他也是清华大学首位全盲研究生。新京报《剥洋葱》出品


39岁的梁江波是一名先天性视力障碍患者。


他从小就读于特殊教育学校。高中时期,因无法参加普通高考,梁江波以单考单招的方式进入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学习针灸推拿。


但他觉得,如果就这么按部就班地选择了针灸推拿,无疑加强了社会对于视障者的刻板印象。大学毕业后的十年,他一直在争取参加高校研究生统考的机会,希望进一步求学深造。


2022年,他的愿望才真正实现。2024年6月30日,梁江波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社会工作专业毕业了,他也是清华大学首位全盲研究生。


梁江波说,我希望能够做一些突破,让视障群体看到更多的可能性,让大家今后的求学就业之路更宽广。


以下是梁江波的自述。


2024年6月30日,梁江波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社会工作专业毕业。清华大学官方公众号


“我不甘如此”


6月30日,我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社会工作专业毕业。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一段历时27年的求学追梦之旅正式结束,也意味着一个崭新的开始,将来我可以在社会工作的学术领域有更多的提升和产出。


因为视力不好,我从小就没有小学愿意接收。我父亲托熟人把我安排到一所普通小学随班就读。后来回想起来,这段和健全同学一起学习的经历对我帮助很大,我知道了如何和明眼人相处,如何融入明眼人的社会。


高中的时候我就读于青岛盲校。我还记得高二上个学期模拟考试,满分是700分,我考了671分。当时我期待着三年后能够参加普通高考,进入我喜欢的高校去读我喜欢的专业。


但高二下学期,老师正式告知我,国家还未出台相应文件,我们还只能通过单考单招的方式,进入有限的几所大学,学习针灸推拿、音乐表演等专业。


2006年,我考入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学习针灸推拿学专业。我其实并不讨厌针灸推拿,因为我很喜欢传统文化。但是当我只能学这个不能学别的,而且社会对我们的认知也是——你干不了别的事的时候,我就不甘如此。


当时我给自己的底线就是不要挂科,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参加了很多社会活动,接触到了给盲人讲电影、播音主持、客服等各个领域,盲人可以尝试的工作,我基本上都试过。


直到2014年,教育部下发了《关于做好2014年普通高校招生工作的通知》,其中明确提出,“有盲人参加考试时,为盲人考生提供盲文试卷、电子试卷或者由专门的工作人员予以协助”。那年,第一张盲文高考卷问世,普通高考也正式向视障群体敞开,已经工作三年多的我似乎也看到了一些希望。


梁江波在地铁站寻求工作人员帮助。视频截图


“十年来,从未放弃争取”


上大学时期,我就开始打听盲人参加研究生统考的相关信息。直到我真正走进考场,已经过去十多年。


每年,我都会去询问教育主管部门,得到的答复基本都是暂时实现不了。我也会直接去问一些学校,他们回答我说,目前没有先例。


我还曾打电话去和一所���校的研招办老师沟通,他告诉我说,他父母家附近有一所特殊的教育学校,里面那些听力、智力不好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劝我不要想太多、难为自己。我想,他并没有把视障的学生和其他的学生一样平等地看待。


在争取的过程当中,我并没有让自己处在斗士一样的状态里,而是正常工作,积累社会工作方面的实践经验。我先后在无障碍办公室、中国盲文出版社以及北京市心目助残基金会工作,为视障儿童以及助盲志愿者提供公益培训及援助服务。


然而,在做社会工作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受到学术积累的重要性。大家总习惯性地认为,做好公益项目,拥有一颗善良的心就好。其实,我们需要有十足的洞察力,要能从实践工作中梳理出理论,从而进一步指导实践工作。否则,我们只是永远在做重复性的一线社会服务。


为了增强自己的学术功底,我决定备考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社会工作专业。


梁江波在公益组织工作。视频截图


“逼自己一把”


因为过往有过太多联系学校被拒的经历,一直以来我并未真正备考过。所以,我决定逼自己一把。这一次,我没有先联系学校,而是先复习。当时的状态可以用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来形容。


我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在上班坐地铁的途中过一遍英语,中午和晚上的时间用来学习专业课。相比于明眼人,我要花更多的时间来找学习资料。我要找到对应的pdf版本,再转码成我能读的格式。如果想做模拟测试,我得去找专门的地方把考卷打成盲文版的。


考研群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考研就像大家一起在黑屋子里洗衣服,洗得干不干净,只有灯打开的那一刻,才能够感觉得出来。对我来讲这恰恰是个优势,因为我向来就是不看着衣服也能把它洗干净。我能做的就是比别人更仔细一点。


离考试还有3个月的时候,我打电话给清华大学研招办,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一个盲人学生,想今年参加考研,他们给的回复也非常简单:如果你的条件都具备,你就可以报名。


2021年12月,我走进清华为我设置的独立考场,我的考研试卷由盲文考卷和电子考卷组成,因为盲文读写更耗时,我的每科考试时长从3个小时延长到了4个半小时。到现在我还记得,我的政治盲文考卷足足有48页,我一格一格地去扎,考到一半中指就被盲文笔磨出了血。


直到面试环节的最后,老师才提到了我的视力问题。他问,如果最后能够来读书,你觉得会有什么样的困难?我列举完一些可能遇到的问题后,又补充道,这些困难是可以被克服的。


2022年,我以初试379分,复试445.4分的成绩被清华大学录取,成为清华大学首个视障研究生。


清华大学2024年研究生毕业典礼,受访者供图


“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高中时,我梦想参加普通高考的愿望落空。很多人认为,视障者能通过单考单招的方式上固定的几所大学,学习针灸推拿等专业已经很好了,不理解我为什么还要走一条崎岖且未知的统考之路。


但我觉得,如果按部就班地选择前者,无疑加强了社会对于视障者的刻板印象。我希望能够做一些突破,让视障群体今后的求学就业之路更宽广。


其实我们视障群体要求得并不多,我们不需要降低录取分数线,也没要求加分,我们只希望能拥有跟大家同样的参加考试的机会。对我来说,考研深造的决定也并不来自于就业升职等现实考量,我今年39岁,早就超出很多岗位的年龄限制,一切的动力都来自于对于知识的好奇与渴望。我们有权利也有能力,和明眼人学习同样的知识。


我希望我的经历可以让视障群体看到自身更多的可能性,也能让社会给予我们更多的认可和机会。


如今,我国的融合教育相比于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善。2023年6月28日,全国人大通过了《无障碍环境建设法》,给了残障者参与教育更多的法律保障。但是学校和社会对于视障人群的接纳度仍是一个问题。


前一段时间,我得知了一位学弟的经历,他已经花了一年的时间去复习备考某所高校,但9月底报名时,还是被学校拒绝了,理由是他将来没有办法完成学业。我期望的是,我们的相关法律能具有一定的强制性,因为现在很多时候还是以倡导的方式给予盲人群体以帮助。


对于学校来说,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你先来报名,以后你遇到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就像清华大学,之前也没有招收盲人研究生的先例,但是他们愿意就考试形式、时长、教学模式商讨最佳解决办法。另外一种态度是,我们现在不具备这个条件,你先不要来。那将来恐怕永远都不会有具备这个条件的时候。


融合教育意义重大,首先它可以提升残障者本身的能力,从而进一步促进融合就业。其次,在一起接受教育的过程中,它可以增加明眼人对我们认知和接纳的程度。我希望让大家都知道,视障人群可以和大家一起学习、工作和生活,也可以共同地去创造价值。



编导/剪辑/文字丨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影 丨刘鑫  吴瑜 

编辑|陈晓舒

校对|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