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讓我整個禮拜心煩意亂。我問妻子是不是也聽見了,也許是我出現了幻覺。我無法相信眼前這個男人的嘴裡吐出了這幾個字。問題不在他傳達的訊息本身,而在傳達者:我的父親。
是誰在冒名頂替嗎?這個穿著褲衩、拖鞋,一邊聽薩布裡兄弟(Sabri Brothers)的克瓦利讚歌一邊烤清真羊排的巴基斯坦裔美國移民,真的對不到三歲的孫子易卜拉辛說了這句話?
我知道,為人父和為人祖父會徹底改變一個男人。這份愉悅的重擔,讓我們中的某些人被迫調整自己的事業重心,讓他們對這些不交房租的小東西產生極度焦慮,促使他們畢其一生力求成為世上唯一開著豐田塞納也能顯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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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父親的這份情感,徹底顛覆了我所熟知的那種生活。
在我36年的人生裡,我的父母從未對我說過「我愛你」,我也沒對他們說過。我們家不是說「我愛你」那種。幾年前母親對我說,「我愛你」是「美國話」,是「goras」(白人)說的,那時候「美國」和「白人」是同義詞,後來他們才意識到南亞以及其他地方的移民一樣可以自稱美國人。
最近在Facebook上,我問其他如今已經為人父母的移民子弟,是否也見到類似的轉變。
我的大學老友胡瑪·穆爾塔尼(Hooma Multani)說,我們有些人已經習慣了某種「克林昂式的情感表達」,她說她的巴基斯坦裔父親會使勁拍打他們的背,那就是他的擁抱和吻。
對我的一些移民子弟朋友來說,「無條件的愛」就像室內不脫鞋或跟長輩頂嘴一樣,只是痴心妄想。愛是受條件高度制約的,往往取決於好的學習成績和得當的行為,這向來都是一個心照不宣的道理。
我們很多人從小接受的是查普——一種拖鞋——式管理。你要是惹禍了就得「吃」一頓查普,或者被威脅要在不遠的將來吃一頓查普。可是此刻,我的父親,這個怪人,卻在FaceTime上指責我對我自己的兒子說話太硬,當時兒子正光著屁股到處跑,把樂高積木拋向空中。「他不是一般的孩子,非常聰明,」父親在沒有給出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告訴我。「你對他得溫和點。」要是我穿著衣服扔了一塊樂高,查普早就往我臉上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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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父親的確會狠狠地在我臉上留下幾個濕乎乎的吻,然後會被我用手擦掉。我們週末一起去漫畫書店,他會不斷鼓勵我去追求自己的藝術愛好,給我各種親昵的稱呼(「瓦仔巴巴」——在家裡沒人會叫我「瓦加哈」),還會拿我跟烏爾都語裡的一種下水相提並論(是在表示喜愛)。
但不會說「我愛你」,也不會參加家長教師聯誼會。
他不像我,會在週四晚上與家人一起在寶寶反斗城(Babies 「R」 Us)耗上兩個小時,測試十幾款雙座嬰兒車,而且此前已經花了相當可觀的時間了解各品牌和價位。在我的記憶裡,他可從來不會在某個非週末時間帶我去公園,跟其他幾個用360寶寶背帶兜著個孩子的棕色皮膚爸爸聊天,沒有妻子在場。事實上,如果是上世紀80年代在一處遊樂場裡見到幾個棕色皮膚男人帶著孩子,沒有女人,報警是一個可以理解並值得讚揚的舉動。
我的父親不是不知道這種變化。他對我說,這對他們這代人是一次文化變革。他說在他小時候,一般情況下父親不會跟妻子挨著坐,甚至不會在公開場合抱起自己的孩子。我記得祖父是很喜歡我的,但在我父親小時候,祖父也不會「表露」。對於這種保留,父親並無怨言。他們是國家分裂的受害者,飽受創傷,被迫遷徙到另一個國家。就算心中有愛,父親說「他們絕對無法」像我們現在這樣表達自己的愛意。
「我們的語言裡沒有那些詞,」我的岳父、一名已退休的巴基斯坦裔美國醫生說,意思是在烏爾都或印地語裡沒有對應「我愛你」的短語。現在他常說這幾個字,不只是對孫輩,對我妻子和她的兄弟姐妹也會。他將之歸功於美國文化,還有他的孩子們幫他學會了表達。
近日在和幾個朋友開始齋月時,我就在想這些,他們都是已經有孩子的移民子弟。我們輪流講述父母的故事,隨著年歲漸長,加上有我們的孩子在,他們的性情開始柔和起來,遇到愧疚和有關死亡的討論時,會用起寶萊塢式的戲劇化手法。我們意識到父母老了。時光稍縱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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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沒跟父母說過「我愛你」。父母也從未跟我們說過。
回到家,我給父親打了電話。我問他為什麼從來不說這句話。他的理由是,不一定要說出來才算表達。的確是這樣,我的優越生活和教養就是明證。
「有時候這些話說太多遍了,聽著虛偽,」他說。「變成了純粹的字眼,什麼意思也沒有。」
但有的詞是有含義的。不一定非得積壓在心裡。它們不需要禮儀規範。人們可以也應該盡情使用它們。這樣的情感可以是一份簡潔的禮物。今年父親節上,我知道我會努力對父親說一句以前從未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