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说改编电影的消息,使一位受到普遍爱戴的小说家,与一位受到普遍质疑的电影导演相遇,引发了夹杂调侃的担忧。
6月17日,由电影《富春山居图》的导演孙健君掌舵的北京派格传媒在上海电影节论坛上,宣布了计划投拍科幻作家刘慈欣同名科幻小说改编的《超新星纪元》。这条消息在社交网络上引发了一面倒的反对评论,在新浪微博中,网友发出“刀下留剧”、“求勿动手”、“壮士高抬贵手”“求国产导演别糟蹋”等负面调侃。2013年公映的电影《富春山居图》因为牵强的剧情逻辑和浮夸的视觉效果而遭遇批评。
北京派格传媒的一位工作人员对纽约时报中文网说,《超新星纪元》改编电影由该公司与中国电影集团公司联合开发制作,目前处在剧本磨合阶段,之后也会请好莱坞团队加入。孙健君不会任导演,导演尚未确定。小说的改编权是由中影集团获得。因为公司对媒体发言的限制,这位员工要求匿名。
刘慈欣是一位受到中国科幻读者喜爱的科幻小说家,被媒体和科幻文学迷誉为“单枪匹马将中国科幻提升到世界水平”的中国科幻第一人。他的粉丝自称“磁铁”,并把他亲切地称为“大刘”。他最著名的作品是出版于2009-2010年的长篇科幻小说三部曲《三体》,他的作品以宇宙尺度上的宏大意象与纵横亿万光年间的浩淼时空感而著称。
改编电影的消息使《超新星纪元》引起人们的好奇,这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小说涉及宇宙景观部分相对篇幅较少,但其情节仍然集中于全球范围内的灾难及战争场景,更何况它还触碰了电影界一个众所周知的难题——其主角基本上都是13岁以下的未成年人。
《超新星纪元》,2003年由作家出版社所出版的第五稿。
《超新星纪元》,2003年由作家出版社所出版的第五稿。
刘慈欣在1991年创作了这部小说,据他在书中序言的自述:“创作过程历时十二年,五易其稿,经手过它的欲用不能欲退不忍的编辑和各方人士有近二十位,而小说中所表现的思想,在最后一稿中已与第一稿完全相反。”大陆读者所读到的多数是2003年由作家出版社所出版的第五稿;2009年再版的《超新星纪元(全本珍藏版)》获得2007-2009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儿童文学奖。
小说背景设置于1999年,由于御夫座某颗超新星爆发的辐射到达地球,导致13岁以上的人类终究在一年内死去,而儿童由于自身基因修复能力得以存活。在为期一年的“大学习”中,世界各国的成人竭尽全力将毕生积累的知识与经验传授给经过层层筛选的精英儿童,以期他们能够接过管理国家乃至运作世界的权杖。
从《超新星纪元》中我们不难发现存在于刘慈欣创作中的精神脉络,无论是后来的《全频道阻塞干扰》、《球状闪电》或是到达巅峰的《三体》三部曲,刘慈欣用带有黄金时代苏俄文学色彩的厚重笔触反复涂抹描绘这样一个核心理念:当文明(种族、国家)整体遭遇极端危机时,作为个体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乃至于牺牲自我,才能够以最为高效有序的技术主义方式聚合资源(物质与非物质的),顺利度过危机,延续文明火种。
而在《超新星纪元》中,一群未满13岁的懵懂少年被放置到如此极端的环境中,便迸发出刘慈欣作品最为迷人的张力,宏大与渺小,现实与空灵,交相辉映。刘慈欣擅长在描写残酷场面后,将所有个体拉远,放置于一个极其宏大的视角下,以突显其渺小与宿命感,如他在描写孩子们接过政权后,看着公元钟上代表成年人类的绿色光点一个个消失,直到完全熄灭,这时他写道:
“孩子们站在这座A形建筑高高的顶端,凝视着宇宙中发着蓝光的大星云,这是古老恒星庄严的坟墓和孕育着新恒星的壮丽的胚胎,这群小身躯被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银色光辉。”
倘若能将刘慈欣原作中的精髓忠实地进行视觉转化,那将是中国电影史上从未出现过的美学奇观,但现状让我们不得不平复兴奋,从仰望星空回归脚踏实地的原点,去探讨改编过程可能出现的困难。
从剧情上看,无法绕开的最大转折在于当国家政权被移交到孩子们手里之后爆发的无政府主义状态:“公元钟熄灭之前,孩子世界的铁轨是放在大人世界坚实的大地上,孩子们可以平稳地走在上面;公元钟熄灭之后,这根铁轨悬空了,下面的大地消失了,只有无底深渊。”原著中以象征“中央政府”的信息大厦大厅为立足点,通过被红色警报吞噬的中国地图与数百万激增的紧急呼叫电话,侧写全国城市失序混乱、机构瘫痪、火灾溃堤,疾病饥渴肆虐的灾变情景。
在电影中,如果不能正面表现灾变场景,毫无疑问其震撼力与真实性将大打折扣,这又涉及到中国电影审查制度的模糊性。目前中国电影中所出现的灾难基本被限定于自然灾害(如《超强台风》),且结局大多是党政军民团结一心,战胜灾害的乐观主义结局。但诸如《超新星纪元》中这种由于政权移交所导致的超级混乱能否表现,如何表现,且最终解决方案是将控制权交给超级电脑“大量子”,这体现了刘慈欣曾反复强调的“乐观技术主义”精神,也更加考验剧本改编和视觉呈现的智慧与勇气。
抛开审查制度上的敏感不谈,从场面上看,《超新星纪元》的最大亮点在于后半部分展开的超新星战争:由儿童领导的世界各国在美国总统——战争狂人沃恩的煽动下,在南极洲展开武装升级的战争游戏,最终爆发核大战,冰川融化淹没各大洲沿海城市,居民移居内陆。书中写道:“遥远的未来,会有许多人重新登上这块严寒的大陆,寻找那厚厚的白雪掩盖着的五十多万孩子的尸体、无数的坦克残骸、和两个直径达十多公里的核爆炸留下的大坑。在这个大陆短暂的春天中,来自世界各国的三百万孩子曾在火焰和爆炸中相互搏杀,发泄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望。”考虑到特效规模,影片投资成本将上升,考虑到之前国产科幻类型片的市场表现(《未来警察》、《机器侠》、《神奇》)若想单靠国内市场回收成本,将非常困难。
倘若我们大胆设想,《超新星纪元》能够在海外上映(考虑到好莱坞资本与团队的介入,这种可能性虽然小却并非完全没有),参照系可以是《安德的游戏》(Ender's Game)、《饥饿游戏》(The Hunger Games)系列等由畅销青少年科幻小说改编的电影,票房想象空间或许巨大,但同时《超新星纪元》中的“时代感”与“中国特色”便需要谨慎处理。小说中带有强烈的1990年代时代印记的国际关系建构,如将美国总统——一个13岁小孩描写为嗜血好战的狂人形象,偏执地将俄罗斯、日本、欧盟及中国作为假想敌,如果放在全球化的今天,或者是未来,便显得不合时宜。
此外,刘慈欣对于儿童形象与心理的刻画更近于1980年代儿童文学与军事文学杂糅产物,带有一种投射着成人想象的模式感,这些孩子就像是穿着儿童服装进行表演的成人演员,在高度世故圆滑中混杂着一种刻意的幼稚。如主角华华(他是儿童世界里的中国领导人)在危机时刻用这样的演讲平定人心:
“有人说,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实现了童年的理想,那我们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我都记不清我们有过多少次在一起畅想未来世界,我们都为自己想象中的美好世界所激动,最后总是要感叹:我为什么还不长大?现在我们要亲自建设自己想象中的世界了,你们却要逃跑!”
在原著中,刘慈欣借助孩子之口阐发对于人性、社会、文明的观点,其中不乏真挚的民族主义情怀及对于威权政治的看法,这或许也是他作品备受推崇的原因之一,他在一个架空的世界观设定中重新建立起读者对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乐观想象,这正契合当下中国官方或民间努力构建的价值体系。但如何在电影中将其转化成具有时代感和带有情感共鸣的银幕人物,中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小说结尾处,刘慈欣描绘了一个灾难后万废待兴的新中国:
“大移民已在中国的土地上完成,长江以北的半个国土已成无人区,包括首都在内的城市和乡村都变得空无一人。孩子们都迁移到南方去生活。现在,南方的土地上虽然生活着三亿人,但比起大人时代来那里仍显得很空阔,孩子们在那里的生活也轻松了许多,有更多的时间接受教育和玩耍。北方的生态将慢慢地恢复,绿色将渐渐地覆盖大地。”
作为刘慈欣的忠实读者,同时也是一名科幻小说与剧本的写作者,我期待着《超新星纪元》的影像化,却又深知其中的艰难与挑战。这一过程或许就像小说结尾的新中国一样,需要经过反复咀嚼精髓之后,彻底推翻,再重新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