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越黃海逃亡300多公里後,這位異見人士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帶夜視鏡。
去年夏天,權平騎水上摩托艇離開中國的逃亡之旅即將結束時,他透過黑漆漆的夜色眺望韓國海岸。靠近海岸時,他看到海鷗如同漂浮在水裡一般上下晃動。他繼續向前,然後就擱淺了:原來海鷗蹲在泥地上。
他在接受採訪時回憶說:「我什麼都帶了:防晒霜、備用電池、割浮標繩的小刀。」他還做好了準備,如果被困,就用雷射筆發出自己所在位置的信號;如果被抓,就用打火機燒掉自己的筆記。他還持有進入韓國的簽證,他說,他本打算抵達入境口岸,而不是在灘涂上擱淺。
這些都還不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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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年36歲的權平是朝鮮族人,他曾嘲諷中國的強權領導人,並批評執政的共產黨迫害國內外許許多多的民主活動人士。他說,結果自己被政府禁止出境,多年來面臨拘留、監禁和監視。
但逃到韓國並沒有給他帶來預期的解脫。他說,他仍然受到中國政府的追捕,而且還被韓國政府關押了一段時間。即使在獲釋後,他在法律上也處於困境:既不被通緝,也不被允許離開。
權平獲准離開韓國是10個月之後的事情了。在週日飛離韓國的幾天前,他回到了去年夏天在仁川外海無奈擱淺的那個灘涂,並首次公開講述了他精心策劃的逃跑的細節。
他在韓國的刑事案件的法庭文件、過去對他的朋友和家人的採訪,以及仁川海岸警衛隊去年的一份聲明都證實了他講述的許多細節。
去年8月16日上午,權平駕駛摩托艇從山東半島霧蒙蒙的海岸出發。為了不引起警察注意,他從幾家銀行總共提取了相當於2.5萬美元的現金,購買了一艘雅馬哈WaveRunner摩托艇。
韓國海岸警衛隊發布的照片,顯示2023年8月在仁川的權平的摩托艇。
韓國海岸警衛隊發布的照片,顯示2023年8月在仁川的權平的摩托艇。 Korea Coast Guard, via 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他說,一路上他都穿著黑色救生衣,戴著摩托車頭盔,衝進3米高的海浪,躲避漂在海上的米酒瓶。他的皮膚被夏天的烈日灼傷,他兩次掉進海裡,弄丟了太陽鏡。
他用綁在摩托艇上的五桶汽油補充燃料。他為自己準備了五瓶飲用水和五個火腿金槍魚三明治。他用一個航海指南針和從別人那裡得到的智慧型手機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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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夕陽給韓國外海的島嶼灑下溫暖的光輝時,權平終於看到了陸地。原本以為需要八個小時的旅程用了14個小時。當他抵達仁川時,他之前駐足欣賞的粉色天空已經變成了漆黑一片。
權平說,他沒有看到任何站崗的船隻或艦艇,即使他進入的是一個軍事化程度很高的區域,海軍會監視這裡的風吹草動,包括來自朝鮮的脫北者。
會講中文、英語和一些韓語的權平打電話向當地警方求助。在等待的一個小時裡,他穿著米色的卡駱馳洞洞鞋在摩托艇周圍走來走去,試圖驅趕蚊子。
他說,當晚,仁川海岸警衛隊和韓國海軍陸戰隊救起他,然後將他拘留,並開始與韓國國家情報院一起對他進行調查。
從中國山東省眺望黃海,權平就是從這裡開始了他的逃亡。
從中國山東省眺望黃海,權平就是從這裡開始了他的逃亡。 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韓國很少接受難民,當局向他下達了驅逐令。但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他被禁止離開韓國,因為他要抗爭非法入境的刑事指控,該罪名最高可判五年監禁。
他說自己很好奇,如果當初是按原計劃那樣順利抵達韓國,事情會如何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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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權平的刑事案件於本月結案後,韓國檢察官才解除了對他的出境禁令。權平說,他計劃去美國或加拿大申請庇護。他週日的航班飛往的是紐約紐瓦克機場。
「我想過自己的生活,」他說,「我想過一段平靜的日子。」
權平來自中國吉林省靠近朝鮮邊境的一個城市。他從小就經常去他祖父的出生地韓國。他在美國度過了大學時光,在那裡他叫約翰尼,他參加了愛荷華州立大學的陸軍預備役軍官訓練團項目,並學習了飛行課程。
他在大學裡學了幾年航空航天工程,2012年回到中國經營一個在線服裝品牌並從事加密貨幣交易。他說,他繼續四處旅行,作為一名有抱負的攝影記者,曾前往黎巴嫩和敘利亞旅行。
他首次招惹中國當局是他開始在網上批評共產黨後。2016年,他在社群媒體上發布了關於自己在中國領土香港參加反政府抗議活動的帖子。他穿著一件T恤,稱中國領導人習近平為「習特勒」
權平逃離中國時攜帶的指南針。
權平逃離中國時攜帶的指南針。 Woohae C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中國當局於當年逮捕了權平,並於2017年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判處他18個月監禁,這一罪名經常被用來指控異見人士和人權律師。
他說,2018年獲釋後,警方監聽他的通訊,追蹤他的行蹤,並定期對他進行問話。他還說,國安人員對他與1989年天安門廣場抗議活動的領導人(包括曾是中國頭號通緝犯之一的王丹)的聯繫感到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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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過上正常的生活,」他說。
中國公安部沒有回應置評請求。
警方調查權平的家人和朋友,他變得迫切想要離開。他說,他計劃從海上離開中國,部分原因是受到1994年的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和駕駛水上摩托艇環遊澳洲的探險家林賽·華納的啟發。他認為韓國是唯一可行的選擇。
他拋下了自己的電子商務和加密貨幣業務,以及他的朋友、家人和女友。
權平說,在從灘涂上獲救後,調查人員似乎對他的故事感到困惑,並審問了他,威脅要折磨他,並拒絕了他聘請律師的請求。負責調查的仁川海警在一份聲明中表示,調查期間「沒有侵犯人權的行為」。
權平週日在韓國仁川機場。他說,自己計劃在美國或加拿大申請庇護。
權平週日在韓國仁川機場。他說,自己計劃在美國或加拿大申請庇護。 Woohae C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法庭上,權平辯稱自己是政治難民,本打算持旅遊簽證合法抵達距離那處灘涂1000多米的仁川港。11月,法官裁定他犯有非法入境罪,判處他一年有期徒刑,緩刑兩年。
這一判決釋放了權平,但並未解除他的法律困境。檢察官對法官的判決提出上訴,移民官員對他實施了出境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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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首爾以南安山的父母家中時,權平會去健身房,閱讀有關加密貨幣交易的書籍,並在成人英語學校做志願者。他說,他還加入了一群奈及利亞難民的足球俱樂部,與他們成為了朋友。
但他沒有放鬆警惕。他堅持在中國養成的習慣:不斷檢查安全攝像頭,使用加密短訊應用程序和能屏蔽信號的法拉第袋。
幫助權平的韓國活動人士李大宣(音)表示,他已經警告過權平關於中國海外警察的「獵狐行動」的危險性,該行動將居住在海外的中國異見人士強制遣返。
李大宣說,韓國國家情報院向自己證實,他和權平是這一行動的目標。韓國國家情報院沒有回應置評請求。
「他繼續住在韓國不安全,」李大宣說。
權平在他抵達韓國的地點附近,展示他獲得的韓國旅遊簽證。圖片的右上角可以看到他原本計劃前往的合法入境口岸。
權平在他抵達韓國的地點附近,展示他獲得的韓國旅遊簽證。圖片的右上角可以看到他原本計劃前往的合法入境口岸。 Woohae C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5月,上訴法院駁回了檢察官的上訴及權平律師為減刑所做的努力。權平的律師金世真(音)表示,為了儘快離開韓國,權平決定不再繼續上訴,檢察官也解除了旅行禁令。
在灘涂上,權平表示他期待著離開中國,開始新的商業嘗試。他說,他的一些朋友和親戚住在美國和加拿大。他將持旅遊簽證前往美國。
「我想開始我的第二人生,」他說。
一位移民法專家表示,雖然在美國尋求庇護的理由似乎很充分,但等待當局作出決定可能需要數年時間。華盛頓特區非營利組織難民國際的專家耶爾·沙赫表示,權平還必須證明,如果他被遣返回中國,他「有充分理由擔心」會遭到進一步迫害。
週日,他在仁川機場與韓國的父母和朋友告別,由於有犯罪記錄,他將被禁止在五年內返回韓國。
他消失在安檢隊伍中,手裡拿著17A座位的機票,逃出中國時帶來的黑色戰術背包裡裝著他的中國護照和���國驅逐令。他通過電話確認已經登機。
「我既高興又難過,」他在航班起飛前幾分鐘說道。「而且很生氣,」他補充道,「我花了這麼長時間才離開韓國。」
大概在晚上將近10點的時候,航班狀態顯示屏顯示他的飛機已經起飛。